川剧《汉秀风华》中川剧程式的解构表达

来源:广安新闻网

川剧《汉秀风华》以1946年至1949年的川东为叙事场域,通过杨汉秀与杨森这对伯侄的权力拉锯与信仰对峙,展现出革命者自我抉择的悲剧力量与精神超越。从舞台调度、戏曲程式到人物塑造,全剧贯穿着一种“自下而上”的信仰建构与“自上而下”的权柄溃散,二者交织,形成极具张力的戏剧结构。

其卓绝之处,在于选择了一个极富张力的叙事切口——军阀家族内部的革命者。杨汉秀,作为重庆卫戍司令杨森的亲侄女,其“大小姐”身份与“革命者”内核构成了戏剧最根本的冲突。剧本没有将她符号化,而是细腻地展现了她如何在血缘亲情与阶级信仰的撕扯中,完成从“吴铭”到“杨汉秀”最终归于“革命者”的精神涅槃。正如导演杜林所强调的,这是一种“革命浪漫主义”的呈现,它不回避斗争的“暗”与牺牲的“冷”,却更着力烘托信仰的“明”与理想的“热”。当杨汉秀毅然放弃优渥生活,选择为“千千万万的家人”而战时,她的选择便具有了震撼人心的普世价值,让“信仰”这个词变得具体而滚烫。

该剧的艺术表达得益于其优秀的创作团队。在本剧艺术总监、四川省川剧院院长陈智林以及共同指导杜林与伍越的整体构思下,由安庆云、郑瑞林共执编剧之笔,构建起兼具历史质感与戏剧张力的文本框架。音乐创作方面,集结了成都市川剧研究院一级演奏员邹孔昭及徒弟董斌杰担任作曲,并由四川省川剧院刘欣、杨星等资深演奏家进行配器与指挥。舞美、服装、灯光及化妆设计均由四川省川剧院舞美团的核心力量担纲。舞台呈现上,除由一级演员周剑虹、川剧须生名家一级演员蒋晓明、二级演员温益怀及省级曲艺非遗传承人朱仕秋等分饰主要角色外,剧中九姨太、杨汉烈、李政以及其他群众角色,均由广安春天艺术剧院青年演员出演,他们在小碎步、手腕花等程式技巧的展现上虽略显生涩却充满热忱,他们的全情投入为舞台注入了质朴而蓬勃的生命力。该剧院组织演员系统学习川剧身段、唱腔与锣鼓经,以实际行动践行川剧艺术薪火相传的使命,令全剧在承袭传统美学的同时,焕发出青春演绎的当代光彩。

一、“身段”与“气韵”:舞台转译的赋形与写意

杨汉秀的舞台轨迹,是一次主动剥离身份、走向信仰的赋义过程,而这一过程在舞台调度与形体语言的渐变中,呈现出了精妙而富有层次的表达。开场时杨汉秀以大小姐身份亮相,身着白色改良西装,带着任务从延安归来的她体态略显审慎与警觉,其身段中可见青衣的沉稳;到华蓥山接头时,台步明显加快,融入了刀马旦的爽利,特别是在为同志拖延时间躲避杨兴追捕的一段,一身干练气质的骑马装配合着敏捷的动作与眼神流转,既符合大小姐身份掩护的需要,又暗藏着革命者的机警。直至就义时,她仅着一袭素白改良衫裙,造型趋近精神的纯粹,宛若一朵盛开的白莲花。这一系列从外到内的蜕变,不仅是服装与仪态的转换,更是一场身体语言的叙事革命——在动静之间,完成了一个女性从身份的桎梏中突围,走向信仰永恒的精神历程。而贯穿始终唯一不变的,是那一抹不变的黄色丝巾,它是情感的锚点与精神的象征,杨汉秀每一次轻柔的抚摸,都承载着无尽的思念、母爱与守护,昭示着其刚毅背后的柔情,她所有的牺牲最终都是为了一个具体而温暖的、值得守护的未来。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杨森权力溃散轨迹。他的身体语言完整勾勒出一个从威严持重到张皇失序的动态过程。上场时军装笔挺、步履沉稳,在士兵“排朝式”的簇拥下尽显军阀威仪;在医院杨汉秀策反杨森时,直接点明国民党的黑暗后,杨森身形渐显佝偻,步履迟疑;直至将杨汉秀递交投名状后,略显踉跄的体态与涣散的眼神,已然预示了其对现实掌控的自我放弃,其权柄的瓦解被外化为一场可见的形神溃散。

这一过程在“手谕戏”中达到戏剧性顶峰,杨森将蒋介石处决杨汉秀的手谕掷于舞台中央时反复挣扎,颤抖着双手、踉跄着步态,最终说着“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颓然地走向黑暗,而另一边杨汉秀从光中走来,唱着“这样的人生才辉煌”。一暗一亮、一问一答、一疑一信、一佝偻一挺立,两人的身行错位展现了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共同构成了剧中最为耐人寻味的精神图景。

二、“诗韵”与“言志”:唱词的文学建构与声韵特色

本剧剧本唱词深得川剧文学精髓,融合了广安方言智慧与诗化意象。例如“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月亮坝耍刀——明砍”等歇后语的运用,既符合人物身份,又传承了川剧诙谐特质;而“涮坛子”“操得‘昂’”“等于零”“有哈数”“有名堂”等广安本土话的穿插,则进一步强化了地域风情与人物个性。此外,“长夜难明赤县天”化用李贺诗句,赋予革命现实主义以古典意境;而“华蓥山路多崎岖”选用川剧的“提西韵”,既表现险峻环境,又暗喻革命道路的曲折艰难。声韵格律的考究,使唱词成为剧情推进与情感升华的重要载体。帮腔唱词“金刚坡上起朝晖,青山忠骨她是谁”,以设问句式延续古典戏曲的咏叹传统,更将个体牺牲升华为历史追问。

领衔主演周剑虹以高腔塑造杨汉秀之魂,其唱腔清亮中饱含坚韧,尤以“到明朝一轮红日升起来”一段,将人物临刑前的信仰之光与生命咏叹融为一体;而在抒发“这样的家庭该弃绝,这样的世界该埋葬!”时,更以斩钉截铁的咬字与层层推进的声腔,展现出角色与旧秩序决裂的坚定意志;而在医院对峙中,她直言“大厦倾找根木头撑一时”,句句机锋,既为自保,亦为攻心。川剧须生名家蒋晓明则充分展现其唱功底蕴,无论是怒斥杨兴“龟儿子项庄舞剑嘛”时的雷霆之势,还是沉吟“寂静之中听刀响,催动心里阵阵凉”时的沉郁顿挫,皆以声腔外化人物在权欲与亲情间的撕裂,在唱腔设计上与人物塑造进行深度融合,塑造出丰满而立体的舞台形象。

对白设计亦见编剧功力,尤其体现在刻画人物的多面性并展现角色心理交锋上,如杨森、杨汉秀、杨兴、赵秘书四人各怀心思时的唱段:“放长线。留心眼。抓大鱼。必枉然。我的亲人我要管。要利用大伯这座山。”以简洁有力的对位句式,概括故事情节、主要内容以及人物行动,将表面的和气与暗中的较量展现得淋漓尽致。而杨森与杨兴在审讯室的一段对话:“她是共党?大致不差。红口白牙。证据说话。”更以短兵相接的节奏与充满张力的方言表达,展示双方在权力场中对峙。让观众得以一种“全知视角”来欣赏一场关于人性之间的博弈。

三、“帮腔”与“镜鉴”:川剧程式的现代性转化

川剧高腔与帮腔在此剧中承担了超越音乐的叙事功能,帮腔已超越情绪烘托的传统功能,转而承担起揭示人物关系、外化角色内心活动、评述人物命运、参与场景构建等多重戏剧使命。在第一场杨森公馆中,杨森、杨兴、杨汉秀、赵秘书四人各怀心思却又维持表面客套时,帮腔以“心照不宣”点明暗流涌动的人物关系。在杨森面临是否处决杨汉秀的终极抉择时,帮腔以“不忍杀”与“把她放”的叠句对位,充分展现其内心的撕裂与挣扎。在杨汉秀就义途中,“山城暮色暗,黑云低徘徊”的帮腔既勾勒出重庆特有的地理氛围,又以象征笔法隐喻时代的压抑。再如杨汉秀在狱中唱出“长夜难明赤县天”时,帮腔以第三人称介入,既似同志哀悼,又若历史回响,形成人物与命运的双重对话。这些帮腔段落与主演的唱腔形成复调结构,时而补充,时而对话,时而批判,共同构建起一个立体的叙事空间。特别是在杨汉秀就义时刻,“金刚坡上起朝晖,青山忠骨她是谁”的帮腔,既完成了对革命者的礼赞,又将个体牺牲升华为历史永恒的诘问,实现了从戏剧情绪到哲学思考的美学跃升。

锣鼓经更是全场节奏的掌控者,时而紧密如雨,时而呜咽如诉,与演员的行动严丝合缝,情绪渲染力极强:杨汉秀登山时的“套打”像一首沉稳坚定的进行曲,展现了从容不迫的革命气度;被捕时的“快二流”更像一场戏剧性的暴风骤雨,通过急促的锣鼓点与紧凑唱腔的紧密结合,生动外化局势突变的紧张感,极大地增强了戏剧张力与叙事动力;而就义时的“长锤”则如同一曲悲怆的挽歌,以沉郁顿挫的节奏营造出崇高的悲剧氛围。不同锣鼓曲牌的有机衔接,不仅实现了音乐节奏与角色心理节奏的高度统一,更构建起完整的情绪脉络,体现了传统锣鼓经在现代叙事中的创造性转化。

而剧中将大特务杨兴和军警设置为丑角亦颇具匠心,身着军装却插科打诨、丑态百出,不仅调节戏剧节奏,更以民间诙谐反衬权力场域的虚伪,成为照见荒诞的现实之镜。国民党军警的松懈职守以丑角的蹦跳戏谑呈现,言语之间尽显国民党体制的溃烂与人心离散;通过夸张的面部表情变化和肢体语言——杨兴面对杨森时弯腰哈背、语调谄媚,对下属面目狰狞、姿态倨傲,刻画其阴险又谄媚的双面性格,暗示其在权力夹缝中的异化与挣扎,所以才会有从对杨森亦步亦趋的追随到利益驱动后反噬杨森的戏剧转折。这不仅隐喻了旧秩序在生理层面的溃败,也体现了国民党内部的丑陋和大厦必然将倾的根本原因。川剧所特有的这份川味诙谐,在紧张的戏剧节奏中制造了“笑中带泪”的间离效果,丰富了剧作的民间气息和艺术质感。

四、“困局”与“突围”:舞台空间的象征隐喻

以倾斜的黑色金属网格笼罩舞台,既隐喻即将崩塌的旧秩序,也暗示人物身处时代罗网之中。舞台布景随剧情推进而巧妙转换:从杨森公馆的八仙座椅、果品礼盒所呈现的虚假繁华,到华蓥山八角亭的写意山景,再到监狱铁栏与医院病床的极简陈设,场景的更迭外化人物处境的变迁。

人物调度亦富含“于困局中突围”的隐喻,亦可见导演在舞台画面的设计上的精准把控。例如杨森、杨兴、杨汉秀、赵秘书四人同场时,杨森居于高位,杨兴趋前谄媚,赵秘书侧立观察,杨汉秀则挺立对峙,四人的站位构成权力关系的视觉图谱。在华蓥山追捕中,杨兴率领特务以急促碎步尾随杨汉秀跑圆场,后形成包围圈将杨汉秀困在中央,但杨汉秀以“我要坐滑杆”的从容姿态破局,在滑杆荡漾与山歌吟唱中瞬间逆转权力关系,以空间位置的抬升完成精神层面的突围。杨汉秀在金刚坡就义时,四名特务分列四角,两根黑色绸带如镣铐般锁住杨汉秀的咽喉,牵动她走上金刚坡,特务退下,绸带掉落,红光自顶倾泻,将素白身影染成鲜红。此刻,舞台空间完成了从肉体囚牢到精神祭坛的转化,以极具仪式感的方式实现了信仰的终极加冕。

此外,幺妹从初登场时蜷缩在杨家的怯懦侍女,到受杨汉秀影响后身姿渐挺、目光坚定,通过跑圆场、串翻身等程式技巧的运用,生动外化其从依附到独立的觉醒过程。她与杨汉烈共同构成“困局中的突围”叙事支线,暗示革命火种的延续。

结语

《汉秀风华》通过川剧程式的现代转译与身段语汇的精妙表达,成功构建了一部具有当代意义的革命叙事史诗。剧中杨汉秀从权贵阶层自觉走向革命道路,并非被动接受,而是清醒的自我选择。其生命轨迹与杨森的权力衰败形成双向对照,二人在信仰与权柄的阶梯上逆向而行,最终走向不同的归宿。该剧不仅通过严谨的叙事结构保持戏剧张力,更通过唱、念、做、打的综合运用,充分展现出川剧艺术强大的表现力。值得一提的是,广安春天艺术剧院“以戏育人、以演代练”的培养机制,不仅为剧目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也为川剧艺术的当代传承探索出一条富有现实意义的路径。该剧成功实现了传统戏曲美学的现代转译与精神传承道路上的一次卓有成效的探索。(广安春天艺术剧院 谢坷卿)

编辑:杨晋 发布时间:2025-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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